拔丝牙线

人间花柳,无复风流

【楚屈】百鸟嘲凤

七鸠:

#三闾大夫和唢呐的无聊故事。全文乱扯。


#安得同人千万篇,大庇冷圈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每一天!


 


【一】


     六国的人都说,楚国人崇拜凤凰,说的话也像鸟叫,故而整个国家的人吵吵嚷嚷的时候,听起来就像一个生机勃勃的热带原始丛林。


    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。屈原是只好鸟,而楚王不是鸟,楚王得是凤。


    所谓凤,意思是鸟都要顶礼膜拜他。楚王跟平民其实是一样的,两眼双耳一张嘴,却非得说不一样。其实这就是楚国人骨子里崇拜凤凰所致,就跟有的人骨子里有奴性一样。有奴性的人动不动就爱下跪、就要认爹,而楚国人,则是把凤凰时时挂在嘴边,一会儿不说就心里长毛。但神灵是高贵的,不可亵渎的,否则成天念叨神灵就跟成天认爹一样了。如此一来,那神灵和柴米油盐肯德基还有什么区别。


    其实是没区别的,但是他们非说有,那也没有办法。故而他们想了个折中法——用“鸟”字代替“凤”字,这样就很“避讳”。如此,“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儿”可以说“你做的这叫什么鸟事儿”;“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”可以说“你给我吃的什么鸟东西”。某些情况下,“楚人”也可以叫“鸟人”。


    举一反三,以此类推,不再赘述。


 


    总之,楚人对于“凤”没有抵抗力,就如“饭”之于好吃者,“金”至于好贪者。楚人屈原就因为这个“凤”字收了个跟班。


    这要从前一阵子说起。楚国人都知道屈原和楚王的关系好,有人说是普通的好法,也有说是猥琐的好法。说是普通好法的,说国人间风传,屈原在偷偷草拟新法,要当那吴起第二,郢都要变天了。真是一时龙虎风云、君臣际会啊。


    而说猥琐好法的,故事版本不下千百,说这大王和屈原关门闭窗一谈就是整天整宿,谁知道都在做什么。猜想内容自然也跟胸前臀后那点勾当有关,姿态语句详实到抑扬顿挫及标点,就跟亲眼看到了一样。而当事人自然并不理会闲言碎语,人群讨得没趣,慢慢也就不说了,只是茶余饭后偶尔交头接耳,然后尖笑两声。


    这都要怪屈原长得俊。切云冠,佩长铗,一袭绢衣曲裾上绣满了蟠龙飞凤纹,隐隐透出淡墨的花纹底子,再有一组蟠夔白玉自腰间垂下。迎面走来,高冠崔嵬,广袖翻飞,璆锵鸣兮。别说熊槐,整个国人都想同他传些绯闻。这要是放在非封建现代社会,跟屈原传绯闻估计也是要排队摇号,再加单双号限行的。


    他若是长得丑看,这些流言八百年也轮不到他。他美,就算流言是假的,人们也要信。他丑,就算流言是真的,那也必须是假的。熊槐总结过两个字:人嘛。而熊槐呢?熊槐现在还是一团雾气,我们看不清他。


 


    屈原现在就在熊槐边上,面有些许不忍,说前两天又处死个穿越来的。


    熊槐好奇,放下书简,说现在穿越的都学乖了,都装糊涂不会楚话。从前一上来就声情并茂朗诵唐诗宋词元曲,现在什么都没有了。说实话,有点寂寞。左徒大才,这次又是如何分辨出来的。


    屈原说:她一学会楚语,就问我,左徒大人和王上是不是早就爱上她了。


    爱情是个严肃的产物,不能张口就来。动不动就觉得我爱你、你爱我,我们要为了爱情与全世界为敌的,比燕国人还好骗。


    熊槐说:你怎么回答?去掉那个“她”字?


    屈原一听这话便跺脚,埋怨说都怪熊槐口无遮拦,这才让市井有了闲言碎语,惹两人无缘无故受了许多非难。熊槐笑:无非是说你文学弄臣、媚言惑上是不是?说就说了。他们这么觉得才好呢。他们脑中养鱼,嘴里跑马,整日忙着写大字报批评你、弹劾你,就不会注意到别的事儿了。


    别的事儿。这四个字的尾音拖得老长,在殿中轻悠悠地飘荡,像有人四下窃窃私语一般。


    看到屏风后隐隐约约有个衣角露出来,熊槐不动声色地靠近屈原,昂起头,若有若无地碰了碰他的衣袖。屈原猛往后一缩,却被熊槐擒住了手腕。


    朝野、后宫虽众,却无知我者啊。熊槐满面犹然看向屈原,眼中有风情,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:虽则如荼,匪我思且。


    这像什么话。屈原正要一番慷慨激昂陈词,作贞洁烈女状,却看到屏风后的衣角不知何时消失了。


    一瞬间,就见熊槐脸上飞红,慌张地连退几步,低头团起衣袖包住了双手,说: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。


    屈原摆摆手表示没关系,这点牺牲不算什么,都是为了革命的伟大胜利,说着把手背到身后,擦了擦汗。


    这点小动作逃不过熊槐眼里,他腼腆笑:紧张了。你怕惹事,你怕了?


    变法怎么能叫惹事呢,这是做大事,利国利民,功在千秋。提起变法,熊槐的声音忽然就硬气开阔了一些,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。


    眼前是个有心的君王,有些优柔,却不是怯懦。优柔这个词适合他,既可以理解成温和优雅,又可以理解成犹豫不决。他的勇气只是给暂时封起来了,假以时日必然不可估量。前有庄王一鸣惊人,不管熊槐也是三年或三十年,他可以等。屈原这般心中宽慰,于是说自己没什么好怕的,满朝文武都怕惹事,终日里蝇营狗苟,只有他屈平不怕。


    说这话的时候,屈原的眼神没离开熊槐,这是说真话的眼神。于是熊槐含蓄地笑了笑,身形看起来又小了两分:你不怕就好。我……我也不怕。楚国是我的,你也——


    顿了一下,熊槐舔舔唇继续说:你和其他臣子一样也是我的,但你又不一样,你要帮我。且不论楚国以后败不败,或者败在谁手上,总之不能是我,无论如何都不能是我。


    卷起了竹简,屈原上前,继而用竹简打一个弯,挑起了熊槐的手,后者下意识地握住了。屈原说,没事,有他在。屈原温柔地看着他,手里握着竹简倒退着,像踩着一种深情而款款的舞步,慢慢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圈。他们要把腐朽昏聩的楚国困在圈作的牢里,锁死,闷死,腐蚀殆尽。


    屈原引熊槐到了门口,猛一推门,杨花纷纷落了进来,如一场三月里轻柔的雪。


    他们极目北望,那里是中原。


    不知何时回到屏风后的人影,这次是真的悄悄离开了。


 


【二】


    屈原还是隐瞒了些事情,比如他救了一个叫唢呐的人。


    却说那日屈原正在街上随意走动,忽然被这人鬼鬼祟祟拦住了。但见此人用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向屈原搭讪:一两,只要一两,我就告诉你最后谁统一了中——


    屈原叹气:把他拿下。


    此人十分老实但也硬气,被带走问话也不见一丝畏缩,一脸爱咋咋地、问心无愧。屈原觉得有意思,他说:你说吧,穿越来,是想升官发财,还是想改变历史。


    该男子一脸鄙夷:要动手就快点,老子反正也不是自己想来的,死了说不定正好就回去了。


    屈原奇怪:你不想来?男子笑他:一个人均寿命四十岁的地方,我疯了啊我想来?


    屈原说:你叫什么?男子说自己叫唢呐。


    我也不是丧心病狂的杀人魔。屈原说着,给他松了绑:你若安分守己,不做妄想,也不是不能留你的命。


    听到“留命”二字,唢呐脸上的大义凛然一扫而空,连忙堆起笑来:大老爷说的是!我守,我守。我守身如玉,我守得云开见天日,我守得青山在——


    屈原打住了他:不知道你在瞎说什么。但你在我国若想安身立命,须有一技之长。你会什么?


    唢呐掏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乐器,我们就姑且叫它“乐器”吧。唢呐说:我会吹这个,我给您吹一曲《百鸟嘲凤》吧。


    听到“凤”字,屈原的众随从拍案而起:好哇,凤好。


    唢呐连连摆手:不是,你们搞错了,是嘲讽的嘲。




    好哇,凤好。


    有凤必是神曲!


    说得对!让他吹了听听。




    没有人听到唢呐第二句话,皆被凤字蒙蔽了双眼。只有屈原笑:我看你这样,不出一日就会被识字的楚人打死。这样,你就跟着我吧。


    屈原说,你也不能光吹曲子吧。劳烦先生到我府中马厩中搭把手可好。唢呐说:行啊,那你的马叫什么。屈原指了指自己的高冠,又指指自己的佩剑:不好意思,我有好几匹。唢呐挠了挠头:那就最喜欢的那匹。屈原一笑:咸阳。唢呐不解。


    屈原叫牵马来,然后潇洒一个上马,让咸阳平白受了胯下之辱。


    唢呐鼓掌。


 


【三】


    每一对鱼水君臣都要有一段时间的蜜月期,这是所谓的心动的时节,在彼此眼中,只有“此人只应天上有”的好。


    就比如说吧,屈原爱干净众人皆知,这在后世叫做洁癖。袖口白净,衣领白净,衣摆白净,众人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屈原,都是一尘不染的云中君子般的模样。


    这日熊槐来到屈原府上,要同他议事。府中下人说屈原在后院,一天没出来了。熊槐让人不要惊扰,悄无声息地向后院摸去。


    快到时,熊槐听到屈原像在跟什么人谈话,心中起疑,躲在了柱后。


 


    大哥,你不是说你是左徒么,天天没事儿了就种草干什么啊。你们国王叫袁隆平啊。


    不要叫我大哥,你不姓芈,请注意身份。还有这不是草,是兰草。等长成了就割下,送与我王。


    芈哥,那不还是草么?


    简直不可理喻。


 


    熊槐听到了这句“送与我王”,心头的疑云便消散了。他探头一看,只见屈原竟穿着粗衣短褐,手中执锄,立在兰园之中,日光照得他的瞳孔变成淡淡的琥珀色,袖口鞋上沾了许多泥土却浑然不自知。一旁的侍从问他“你图什么”。屈原望着天边,带着笑,说着什么“此亦余心之所善啊”。


    熊槐的心口忽然就猛烈地跳了起来,匆忙跑了。


 


    心律不正常的不光是熊槐的毛病,屈原似乎也有。


    说到这里,熊槐现在的形象依旧是一团迷雾。这日屈原同他说完新法后离开,忽然又折回,说觉得是时候让熊槐有个成型的模样了。


    熊槐声如细蚊,似乎对这话题有些消极:我也不知道民众到底是如何评价我的,听说他们都说我是个有狐臭的胖子,我,我……


    说着话,浓雾散开,一个胖乎乎的熊槐出现在屈原面前,说话呼哧呼哧,喘得厉害,怀中揣着个没鼻子的橡胶娃娃,圆滚滚地向屈原艰难靠近。


    屈原咳了一声,不着痕迹退了一步:您怎么能听他们乱说呢。世人愚钝,凭空污蔑你,您可不能遂了他们心愿。


    胖熊槐看起来十万分沮丧:也不是没有别的说法,但也无非说我是个傻头傻脑的傻大个,给张仪耍得团团转……


    胖熊槐的身影散去,取而代之是一个身长八尺的糙汉,手中捧着一碗肉糜,嘴角流涎,眼中放着呆滞的光芒。


    屈原忽然心软,走上前牵起熊槐的手:不是的,你不是这样的。你精通六艺,你有雄心壮志,你是清风,是春雨,是荃草,是留夷,是我楚国至高无上的王。


    话音落地,糙汉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一个身影渐渐清晰。身段颀长的熊槐穿着飞龙绣凤的曳地长衣,高冠下一张儒雅的脸,眼中有着些许忧悒和温润。


 


    两双清亮的眸子相对的一瞬间,熊槐和屈原的心同时猛烈地跳了。他们把这归咎于爱,是至简至纯的君臣之爱,是惺惺相惜的英雄情谊。他们俩都没想到别的、更深的地方去。不是余桃口齿,不是椒风弄儿,不是gay,不是homosexual。


    是伟大的革命友谊。


 


【四】


    变法就是变天,楚国要变天了,可这天下了两场雨,打了一声雷,就又转晴了。两个青年人的变法,像投入水中的竹简,扑通一响,就连水纹都没了。


    这要说一个人,这人不知道叫什么,干脆就姓上官名大夫吧。屈原找到了上官大夫,大夫求之不得。见大夫府中陈设简单,不见奢华。屈原眯着眼,眼光似刀:上官大夫……很缺钱么?


    上官大夫一脸坦然:缺,怎么不缺。就算是家有千金万金,只要还有欲念,就是缺钱的。


    所以就昧着心收了敌国好处么。屈原忍住了,没有把这话说出口,转而说道:明人不说暗话,大夫为何阻我新法。


    上官大夫叹了口气:不是我要阻你,是你阻了众人。你或是挡了人升官的路,或是挡了人逢迎媚上的路,你得罪人多了。不等我动手,有的是人要你死。


 


    楚国日衰,非效秦不能救楚。上官大夫如此误国通敌,屈平不耻。


    你太年轻。就你孤高,就你圣洁?楚国不变法,一时半会儿亡不了。可你现在做的事,顷刻之间就会让无数人头落地,三氏贵胄家破流离,郢都到时腥风血雨,那就都是因为你!阶级清洗,你以为是一道诏命就能轻松改变的么?你比吴起如何?铁石心肠如吴起尚且落得如此下场,你又想当吴起第二么?


    楚国今日不亡,不保明日后日。怎能为一己私利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!


    左徒大人当我是追名逐利、贪财惜命之人?


    不敢。


    你弃你的利,我管不着。你弃我的利,慷他人之慨,那就不能不管。别人也有妻儿老小,没了世袭田地官爵,你变法高兴了,别人怎么甘心撒手。贵族的根基不是光一百年、两百年的事,现在大家都饿狼扑食一样盯着你呢,你放弃吧。今日还好是我,明日就保不准是什么明枪暗箭了,楚国不能没有你,但也不能只有你,收手吧。


    休想。


    请便。


 


    屈原立在原地沉默,上官大夫闭目不语。屈原转身离开了。


 


    心动到了极点,就会心死,这在先秦似乎是不治之症。熊槐的心被各种窃窃私语包裹了起来——“屈平恃宠而骄”、“屈平张扬跋扈”、“屈平目无君上”。


    三人成虎,熊槐背上压着许多谗言,看屈原的眼光便怪怪的了。不是猥琐的怪法,是阴恻恻的怪法,还带有一丝楚王那独特的幽怨感,像是被骗了,像是被伤害了。


    楚王的眼神捉摸不定,游离在屈原体表上,却还要强加掩饰,这就叫欲盖弥彰。


    屈原干脆走到了熊槐面前,直勾勾地盯着他。熊槐的声音虽低,却有些激动:你怎么?你现在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,倒是想来逼问我?我告诉你,我都知道了,你看不起我,你眼里只有自己,你就是利用我想成全你自己的名声。你想害我。是啊,你多了不起,你多洁白无瑕、多高高在上。我告诉你,你的权利都是我给的。没了我,你什么都不是。


    看着我的眼睛,你看着我的眼睛。屈原说。


    熊槐撇过脸,声音忽然大了起来:小屈啊,领导层看你诗写得不错,把我楚夸得天上有地下没,六国人读后无不心向往之,故而决定让你担任旅游大使。组织上已经决定了,派你去汉北,下基层体验体验生活,积累经验。过两天……你就赴任去吧。


    屈原一声不吭。熊槐感受到他的视线,不敢抬头。屈原周全了礼数后说:臣告退。


    耳中听着远离的足音,熊槐一直盯着手中的简,盯得能烧出洞来。如果屈原愿意跪下来痛苦流涕哀求他,如果屈原愿意对天发誓自己绝无二心,心软善变如熊槐,说不定就会变主意。可惜他是屈原。


    熊槐轻声说:你骨头这么硬做什么。软一点,软一点不就好了。


 


    翌日,熊槐写了篇文章(一说是上官大夫代笔)——《论偶像的坍塌》,广为流传,众人争相抄阅,一时郢都竹贵。大家一看,哦,原来屈原也是个普通人,会吃饭,会睡觉,会娶老婆,会生孩子,就是个人而已。而从此跟屈原传绯闻不用排队,也不用摇号了。屈原的弟子和找上门认亲的,散了个七零八落。


    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唯恐避之不及。


    看屈原闷闷不乐,唢呐举起乐器:大夫,你说这乐器好不好。屈原说好。唢呐面有得色:那自然是好的。我一吹响,十里八方的人都要赶过来听。大家都知道好听。可你要让他们学呢?没人愿吃这个苦哇。唢呐一指自己的嘴皮,说:瞧见没,破了不知多少次,血流了满衣服都是的。我是最后一个了,到我这儿就没了,我也算给一门老手艺送终了。我师父临死,把乐器塞我手里,死死地按着,就那么睁着眼、瞪着我断的气。我到现在都不敢忘。


    唢呐说,大家都知道好东西是好东西,可一旦要自己付出什么,那就变成了坏东西。


    屈原明白了,自己是坏东西。


    啧了两声,唢呐说屈原愁眉苦脸的,像个娘们。说着吹起了《百鸟嘲凤》。屈原释怀地笑了,毕竟没有什么悲伤是一曲《百鸟嘲凤》不能解决的。


 


    一夜之间,屈原从郢都消失了。整个郢都,你再也听不到“屈”、“平”两个字,这两字和“秦”字一样,就如同瘟疫一般,四下悄悄蔓延。虽然众人心知肚明,却畏之如洪水猛兽,讳莫如深。


    就像屈原死了,烂在了菜市口一样。


 


【五】


    相会就是为了离别,离别就是为了再会。再回来时的屈原,皮糙了许多,憔悴了一些,目光却比原先更加炯炯。可屈原回来时,熊槐却又要走了。以一种弱者讨好强者的姿态,亲赴秦国。


    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。


    楚国人不把熊槐当成凤凰了,也不当成鸟了,他们叫他“呆头鹅”。这个鹅是有口音的,还有鼻音和儿化音,听起来就无比滑稽了。


    熊槐住处有许多秦兵,更有三个贴身寸步不离。他们围着熊槐慢慢绕着,走出一个圆来,走出一座牢来。他们每绕一圈,便大喝一声——


    楚囚!


 


    嬴稷来了,他正在风华正茂的岁月。嬴稷蹲下身,拍了拍熊槐的脸蛋子:叫你来你就来,你是狗么。不过一想到你这张蠢脸再也不会出现在屈平的面前,寡人的心情,就特别好。


    嬴稷的指节在熊槐脸上轻轻划着,他说:蠢货,听说昭睢和屈平拦着你,你还驳斥他们了?你算什么东西,你也配有屈原这样的臣子?屈平的辞赋我读过,这等文字,若是用来描绘我秦国黄土大塬、丘陵墚峁,不知又是如何动人心魄的词句。


    他的指节细瘦,刮在脸上时像一把微温的匕首。熊槐的脸色变了变,闭眼蹙眉,似有些忍不住的厌恶。


    腰微曲,嬴稷昂头,猛吸一口气:屈平啊……


    熊槐猛地一抖,往后一缩,说:你恶心。


    嬴稷愣了下,然后突然就笑了,眼睛弯起来像一只狐狸:你还真是很好骗。


    我可以恶心。嬴稷说着,拍了拍熊槐的脸,声音压得极低:可你皮松了,肉柴了,你老了。你同屈平,同整个楚国,皆年老体弱,不堪一击。我不喜你二人,却喜楚国。寡人必得楚。


    站起身,嬴稷大笑起来,看向旁人,一指熊槐,高声喝问:座下南冠者是谁?


    楚囚!


    楚囚!


    再抬头,熊槐看进对方眼里。对方是个疯子,疯子的眼里有个傻子。


 


    对此事真实与否,作者手头有名人名言为证,特抄录在此:


    姓嬴的都他妈是王八蛋。——被害市民某熊某


     


    思乡是每个人的情结,熊槐想回家。他在住所的门口等了很久,不分日夜寒暑,几和门框化作一体。每日木讷地等待着,同台阶一起落了许多灰,就连“楚囚”声也不能惊到他了。他渐渐昏聩眼花,但若问他南方在哪儿,他总能第一时间指出来。嬴稷觉得这个人质不但无用而且无趣,渐渐放松了看管,最后就剩下了一个看大门的。


    熊槐像被抛弃的怨妇,终日愁眉不展。他想了许多,想如果当初若是变法了,楚国是否会同现在的秦国一样不可一世;想自己如果回家了,第一句话要说什么;想如果三年前屈原在此,一切是否就能转危为安。


    只是想想。


    这时,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乐声,熊槐从未听过。他听看大门的人说,那个是唢呐的成名曲。


    熊槐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,他问:唢呐,什么唢呐。


    看大门的说:懒得跟你解释,反正大概再过三百年,你自然就知道了。


    熊槐低下了头:你何必取笑于我。再过三百年,我早就化水作灰了。


    看大门的尖酸地笑了起来,像所有电视剧里的反派一样:你不是楚王么,你不是凤凰么,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么。你不会死的,你要活好几千年呢。老而不死是为贼,你是个老不死的。


    背过身去,熊槐不愿再同他说话。


 


    熊槐知道,世界上那么多鸟,只有一只,是不会向他口吐恶言的。


    他从囚笼远眺,在天边看到了一只鸟。


    那只鸟落在高高的云端,临着风,不落下也不飞走。熊槐不知道这鸟在等谁,或许谁都不在等。


    熊槐想,如果有下辈子,他不想当凤了,他想当鸟。说鸟语,做鸟事,吃鸟食,唱鸟歌,和天边那只一起,宿帝郊、游九河、沐咸池,上天入地,再也无人能挡。


    屈原所有浪漫瑰丽、略带哀婉的想象,终于丝丝浸入了熊槐的骨髓,吮吸他的血肉,生出芽、冒出花来。三年来,这一身楚王的衣裳也略显老旧了。秦王带他还算宽厚,只是新衣皆是秦人制式。熊槐不能接受,好像穿上这身秦皮,就再也不是自己了。作为前任楚王的所有尊严,尽皆倾注在这楚衣上。而一旦脱下,唯恐会化作秦人饲养的狗,娇媚怜人,令人作呕。


    他穿着这破衣服,对着天边游云,闭上眼,张开双臂,像突然拥有了羽翼,像新生的幼雏一样,小心翼翼晃动翅膀。翅膀上是金线银丝化作的凤羽,奇绝灵动,熠熠生辉。他仿佛是凤。


    门人听到熊槐响动,转过身来。熊槐再仔细一看,竟然是屈原的脸。


    熊槐快步上前,捉起对方的手说:是你啊,你可来了。是秦王放我走了,还是楚国来接我了?


    长着屈原脸的人温柔地说:是楚国放你走了。


    熊槐哭了。


 


    顺着熊槐的背,屈原说:别哭了,开心点。我给你带了花,给你点了首歌,请你接收。你把耳朵竖起来,这曲子叫《百鸟嘲凤》,特好听,有许多鸟。


    熊槐抹了抹脸:好啊,又有凤又有鸟,可做我楚国国歌。可是朝议的朝?


    屈原犹豫了一下:嘲讽的嘲。


    熊槐不置可否地对屈原摆摆手:我听说,标题里有错别字的电影都铁定是烂片,这有错字的曲子想必也是就一样。就跟那什么,从天而降,还有那个怦然什么来着——


    屈原面有急色:又瞎说话。你别说了,快别说了。


    屈平发躁了,粗俗了。不管男人女人,发躁的时候都是不大讲理的,理论内容一般也是始于“子曾曰过”,递进到“不死何为”,最后止于“当风扬你灰”。熊槐或许不擅长政治阴谋或玩弄人心,但这些家庭伦理还是略懂。


    可熊槐说:不行啊,我要说。再不说就说不了了。我恨这人间的一切,我恨先王,我很群臣,我恨楚王宫里所有的人。赞叹害人不浅,他们把我供着拜着,让我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,这才让我一错再错。我就是个普通人!我要做人,我要做人!去他的礼乐,去他的文明!我要做想做的,说想说的,去想去的地方。


    熊槐突然猛地抱紧了屈原,声音发抖,手箍得发白:你陪我,我们走吧,离开这些恶心的地方。你带我去看乐平里的橘林,去看燕赵的大雪,去看南人的村落。我不想死,我不想当王了,我要跟你在一起。


 


    看门的挣开他的怀抱,骂道:变态你神经啊,一会儿广播体操、上蹿下跳,一会儿又动手动脚、胡言乱语。你疯了吧。


    熊槐没睁眼,一张嘴,声音嘶哑,像变了个人,像突然被附灵了一般。脸上还挂着泪,熊槐啐了他一脸:个板马,你懂个鸟。


    看门的愣住了,像没反应过来一样:你、你骂人?我是你秦国爷爷!


    熊槐笑起来:骂的就是你。秦国人又怎么了?老子就是不服周!


    说完,熊槐振臂一挥,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,倒在了他的牢里,头向着南方。他终于成了凤,可是再也没有前呼后拥的鸟群了。


    熊槐死在了北国的阳春三月。


 


    消息传到楚国,屈原决定纪念下熊槐。他让唢呐吹个应景的曲。唢呐说:对不住您,我就这一首拿手的。屈原表情诚恳:先生你再想想,好好想想。我这辈子大概也就求你这一次了。唢呐歪着头想了想:还会一首《今天是个好日子》。


    屈原笑:算了。


    唢呐吹起了《百鸟嘲凤》,人们在欢快的乐声中,忘记了自己曾经讥笑讽刺熊槐时的模样,挥舞着先王旧衣,更有灵幡翩飞,送他远行。屈原眺望着南国春色中的漫天缟素,安静地坐了一天。


 


【六】


    熊槐的儿子叫熊横,他跟屈原没有革命情谊。


    是日,熊横清了清嗓子,直勾勾地盯着屈原:那个,我说老屈啊,我看你文章写得不错,组织上决定要你去做个旅……


    屈原静静听他说完,时不时用衣袂随意擦拭下脸颊,末了乖巧地说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

    熊横不耐烦地挥挥手:好了,知道了就赶紧滚,不是,那个,赴任去吧。


    屈原转身离开,一步步走得有些慢。一是他年纪大了,老年人就要有些老年人的样子。搓搓麻将,跳跳广场舞什么的。至少屈原是这么和别人解释的。这点街坊可以作证,屈原智商超高,斗地主、搓麻将从无敌手,于是渐渐没人愿意跟他耍了。老被关闷子(意思指一手都没出就输了——受害人街坊景某),赢不了,没意思。


    不过这跟腿瘸无关,腿瘸跟广场舞有关。旁人听了不解,问:三闾大夫啊,你精通骑射,虽说上了年纪,也不至于这么个半瘸的模样吧。屈原就摆手,说本不是这样的。而是因为一直以来屈原没人缘,舞蹈难度系数又极高,故而没人愿意同他跳广场舞。(我们都想多活几年——至今半身不遂受害人昭大爷)当年也就熊槐不知怎么的,特别乐意跟他搭个伙,搂个腰,摸个手什么的。


    旁人都觉得,是熊槐脾气好,只有他受得了屈原。往往被屈原训斥埋怨了,不休也不恼,总是带着微笑,说“屈子说得对”。可惜后来熊槐再也跳不了了。


    没办法,屈原就只能孤单地一个人跳,初为霓裳后六幺,终于闪了自己的老腰,从此就有些腿脚不便了。


    当然还有别的说法,有人说是那日屈原又在朝堂上据理力争,精神矍铄,口若悬河,根本不像个受了半辈子刺激的老年愤青。熊横受不了了,就吼了他一嗓子:你特么以为先王为什么不爱搭理你?就因为你瞎特么说话!留你在朝堂上是出于人道主义援助,你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!


    一时朝堂内外噤若寒蝉,只有乌鸦的叫嚣。在这一瞬间,屈原环顾四周,看到了许多张脸,熟悉或陌生,都遥不可及:有幸灾乐祸的,有看戏的,有看傻子的,有面带不忍的,没有一张脸打算为他开口求情。


    而那张同先王肖似的脸,捂住了双耳,对他大喊:闭嘴吧!闭嘴吧!


    屈原被他这么一吼,愣了。眼泪打了几转勉强是给忍住了,可整个人一下子就颓下来了,像涌动生命力的命门忽然被人堵住了一样。他一下就完成了从青年人到耄耋老翁的华丽转变,走路踉踉跄跄了起来。


    他眼前依稀是熊槐,脸上带着笑,对着自己温柔地说:闭嘴吧。闭嘴吧。


    老年愤青从此安静了下来,不再带着幻想作荒谬无谓的斗争。


    屈原有错,大错特错,错在爱国,错在爱国还说出了口。


 


    思绪回到眼前,熊横甩了一个眼色,示意老屈可以滚了。屈原点了点头,做全礼数,肩膀耸动着,颤巍巍地转身离开了。


    忙碌了一生,他终于被排斥出了一个似乎从来就不曾融入的权利漩涡。


 


    屈原走得很慢。他不要坐车,他要实打实地走在楚国的每寸土地上。假设他以5m/h的时速滚出郢都,蹭到流放地,少说也要数年。就算再要回来,不管他多少回光返照、一腿绝尘、健步如飞,最多也就 20m/m吧,那又是好几年。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而屈原只带一仆一马就敢出远门,胆子是非常肥的,也或许是经验丰富了。屈原还有些老不死的潜质,一批批风云人物都争先恐后地死在了他前面。可他到底快五十了,届时就算不死也要准备下葬。他就算是天王老子,他也要死的。屈原的一生就这么匆匆过去了,所有年少的梦想都未曾来得及付诸实现。


    前面说过,屈原精通算术,个性又十分认真。故而他就专心地算着,算着多久才能回来。算一次,掉一滴泪,屈原就这么一步一泣地滚出了郢都,后面跟着唢呐和咸阳。


    深刻的不是人性,不是卖惨,而是水到渠成的悲剧。


 


    唢呐问:怎么的大夫,我们又要当homeless了么?


    屈原问什么是homeless。唢呐说就是流浪汉。屈原疑惑:汉者,云汉银河也。可是说星象紊乱?唢呐警告屈原,你别管了,总之这个词不能说,否则要被人说性别歧视,“怎么了?女人就不能流浪了?你个直男癌”。所以要说homeless。屈原会意,又不耻下问,继续说是不是无家可归之英雄侠客。唢呐说屈原如果非要这么想他也拦不住。


    屈原已然松弛的脸颊挂着泪,像大雨冲刷着黄土高原。唢呐无奈,吹奏了起来,屈原听了马上就很高兴,毕竟没有什么悲伤是一曲《百鸟嘲凤》不能解决的。


    思索了一会儿,屈原一手拉着他,一手牵着咸阳,说:走,去流浪。


    屈原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吧。


 


【七】


    流浪途中,屈原又见识了不少民间祭祀活动。


    刚开始屈原是隐隐期待的,他见惯了楚宫廷恢弘的舞乐模式,也要尝尝鲜。屈原脑补了许多,想必比起宫中的,或许要更孟浪些,更奔放些,更原始些。


    现场人头攒动,村妇愚民协同老幼,奔观如蚁。音乐起,一男一女两巫觋携手,赤脚爬上织布刀山,然后在山顶缓缓舞动(不缓缓地话可能会死)。继而扯开嗓子,作七字悲腔——嚎起了淫词秽曲。内容男男女女,前前后后,上上下下,不堪入耳。


    屈原跳了起来。


 


    翌日,祭祀重新开始了。屈原改了一夜歌词,困倦疲惫。


    现场摩肩接踵,巫师脸带面具,面具不是活物,木制的笑脸鬼气森森,说不出的阴气。巫师登上了台顶,扬枹拊鼓,临风恍兮浩歌。一人唱而众人和,就算不明白歌词,觉得气势恢宏也就够了:


    捐余袂兮江中,遗余褋兮澧浦。


    与女沐兮咸池,晞女发兮阳之阿。


    五音纷兮繁会,君欣欣兮乐康。


 


    屈原很满意。不对比,就显不出文化水平高低。


    村人赞叹道:不愧是有文化的大人物,就是我们……不大懂啊。


    村人围着他,围出一个圆,像一座牢。一个说:是啊是啊,这都写的啥,记不住啊。一个说:这个、这个、还有这个字,我不识啊。一个说:这有什么难的,不都是讲那事儿的么?一个说:不是不是,瞎说什么呢。人三闾大夫是粗鄙之人么?能跟咱们似的?一个说:哎要不然还是用原来的好了。


    于是大家击掌说:还是用原来的吧。


    屈原沉默不语。他忽然意识到了,他几十年来心心念念的东西,或许并不是别人想要的。有的人想不到,有的人想到了不想要,有的人想要却又不敢要。世人大多如此,只有他是个怪胎。


    君王不用他,百姓也用不着他。屈原真的成了homeless。


 


    唢呐看他丧气的模样,无奈地吹奏了起来。一出声,下一秒,屈原就把写满曼妙唱词的帛揉成一团,塞住了唢呐口。


 


    别吹了,烦的很。


    三闾大夫,您这是怎么了?


    什么三闾大夫,别说啦,我早不是了。


    那您不要听《百鸟嘲凤》啦?


    听了四十几年的鸟歌还不腻味,我傻?


    您可不就是不腻味么。


 


    屈原听了,低着头,喃喃说着什么“昔君与我成言兮”、“虽九死其犹未悔”的鬼话。唢呐听不清,听不懂,更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
    唢呐照照水面,再看看原地愣神的屈原:两个人的头发都足够白了。


 


【八】


    屈原很讲缘分,也很执拗。这在他小的时候是萌点,长大了后不知怎么就成了缺点。人们从围着他咯咯地笑,到最后呸呸地骂。屈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,可他就是这样冥顽不灵。他认定了一片土地,就生老于斯;他认定了一个人,就九死不悔。他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,在扭曲的人间偏要当笔直的人,他不倒霉天理难容。


    屈原在散步,挺直又随性地,仿佛T台上醉酒的模特一样。道路有些泥泞,空气反而清新。他路过了一片橘树林,绿叶衬着的橘花小而白,是喷香的。橘林几十年都没有变,但总有些是变了的。


    屈原回头,不见唢呐,不见良驹,只有两个浅浅的坟包,中间摆着奇怪的乐器。屈原在成为高级homeless的路上,像脱缰的野狗,一路加官进爵,青云直上。


    咸阳寿终正寝,非常幸福。唢呐临死前,直喘粗气,非说自己这是“宛转蛾眉马前死”,屈原批他说话狗屁不通。唢呐说狗屁就狗屁吧,顺便要把毕生绝学传给屈原,以报答恩情。屈原扶着他:你这个绝学我不是怎么稀罕,你留着去阴间吓人吧。唢呐挣扎起来,要给屈原一个革命友谊的拥抱:不行,我要报恩。谢谢你,谢谢你。


    说完就死了。出于革命友谊,屈原帮他合上眼:你早就报了。


 


    阳光其实很暖。屈原觉得这样的阳光不真实,有穿越的力量。这带着热量的、温暖的光,仿佛能让他回到总角之年的乐平里。他眼神缥缈地虚看前方,似乎是走在崎岖的羊肠小道里。手一低拂,是一把在黯淡黄昏中、小溪边、瑟瑟摇曳的嫩草。远方灰色的天空上飘起炊烟,是乡间特有的气息。


    这光又似乎能让他重游在荒无人烟的古迹里,从门缝中往历史深处窥探,非要见到砖瓦碎落一地,草比人高的荒凉景象才算心满意足。它们给忘在了时光里,是真正穿越了的,拥有让人恍如隔世的力量。屈原不知道自己哪里,或许他已经作古千年,或许他才刚呱呱坠地,或许他刚从朝堂“围殴式”激辩中悻悻落败,或许他还在雄心壮志地同熊槐草拟新法。黄昏就是有这种力量,让人处于半梦半醒之间。而此中回忆前程,最是突感流年无情,最是心悸。


    又来到一条河边,此刻屈原的脑中一片混沌,故而他不知道、也不在乎这条河叫什么。他看见一位老者,作垂钓模样。


    屈原问:你是河伯么?


    渔夫问:你是三闾大夫么?


    屈原说:这都十几年了,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三闾大夫。但我知道,你要给我唱《沧浪歌》了。我听了一辈子鸟语,好听的、不好听的,我都不想听了,不如我唱给你听吧。


    渔夫没问屈原为什么会知道。他手一抖,把鱼竿落入了水中:这歌让人糊涂,水这么清澈地兀自流着,怎么就会浑浊了呢。


    屈原叹道: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。大概是浊了才讨喜惹痛吧。人皆趋利避害,何况于水。


    渔夫说:这鱼竿老旧了,投入浊水是消失,投入清水亦是消失,谁还记得这柄鱼竿呢。哎,早知道就不投了。


    屈原笑:不是还有你记得么。


    渔夫消失了。


 


    眼前又是一条江。看不出和前面有什么不同。楚国丢了血性和不羁,丢了故土与旧梦,也就剩下淡水资源了。只要每个楚国贵族的脑袋都晃一晃,就能慷慨地汇出一条条奔涌的江流。


    无有冠,无有剑,无有玉。他的衣服是有些太破旧了,却不染纤尘。轻轻挥舞衣袂时,清澈的空气中竟看不到纷乱细小的灰粒。屈原闭上眼睛,和着清风一同飘摇,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。


    他叫屈平,你千百年只能遇到一个他。可此刻他又不是屈平,不再是屈平。


    洞庭澹澹,汨水汤汤。正巧天边飞来一大群鸟,形态姿色,千奇百怪,纤羽艳艳,唳声高亢,激昂山谷,层层飘荡。云霓环绕,飘忽纷乱,斑陆离其上下。从深山涧谷,从万里之外,飞越茫茫原野,飞过高山流水,鸟儿们向着屈原飞来。它们属于苍穹,从来就是卓尔不群的,亿万年来,千世万世,生生世世。


    屈原忽然觉得很快活,他欣喜,他惬意,似乎这个世界上突然没有了征战,没有了烽火狼烟,只有湖光鸟鸣,只有万丈高阳。屈原仰望着,幻想着:或许在遥远的郢都中,战火蔓延的楚王宫里,会有两个年轻人浅浅的幻影在杀喊声中徐徐消散,像猛然惊醒的旧梦一般。他们还紧紧共握着一卷竹简,站在大殿门口,眼中满是少年意气,向中原无限北望。


    故乡抛弃他太久了,以致名叫屈平的这个人的存在,被从郢都的角角落落里给清扫干净。楚王宫中是否有这两个腻歪的幻影,屈平不得而知了。忘掉就忘掉吧,世界上哪有不朽的功业。纵然是“问汝平生功业,流放革职被贬”,他仍要一意孤行,为一座忘记了他的都城、为一个忘记他的时代、为他脚下潇湘万里、或许还为一个令人嗟叹的君王。


    他要为这一切殉情。屈平张开双臂,拥抱眼前方寸楚国山川,轻声说:我是爱你的,我是爱你的。


 


    风吹起了他。是的,他是鸟。仙音袅袅天上来,百鸟围绕着他,陪他飞返故里。回到那片橘林,回到一切的源头。命运在故事的最终放过了他,放他从此做乡间自由的野鹭闲鸥,再也不问世间纷扰。


    他觉得秋日的芳菲纷纷扬扬,落在了他身上。


    他觉得云神远举在冀州之上,猋然又到一旁。


    他要在水中播芳椒成堂,他要捧将起烂烂一把琼芳。


    他要休憩在滴翠浮萍间,他要独立在容容天外之天。


    此翁白头真可怜。可现在他这个容颜顑颔的老头子,望着眼前的江水,脑中忽然地又闪现一个俏皮的念头——


 


    这样墨汁一般幽邃的河流下,就应该葬着一个伟大又可怜的他。


 


 


 


——完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【题外话】


    拖的时间太久,自己再看已经无感了,不能再检查了,再看我都要吐了。好与不好都请多担待。


    朋友说,等过一阵子,tag里大概就容不得我(放肆)了。我决定趁着目前还没什么人的时候轻易尝试一下放纵的滋味。


    那个鬼一样的乡村祭祀场景不是我瞎编。种种原因下,出处就不提了。还有其他历史改动,大家都懂,就都不说了。开口便错,我要改我口无遮拦废话多的毛病。


    入坑信陵君x魏安僖王,并当场惨遭碰瓷。谁让对方姑娘讨喜呢,这个老人我扶定了。


    溺水的感觉非常难受和绝望,可见我平是个勇士。总之希望我热爱的高〇老师能写屈原,题目我都想好了:《郢都泪》、《汨罗情》、《流放与远方》、《你值得真正的快乐》、《妹妹你坐船头,哥哥在水底走》、《海猫的大九歌》和《一条大河波浪宽》。


 



评论

热度(219)